爷爷的菜地离我家的茅草房不足200米，是菜园子向丘陵地带延伸出来的10平米左右的方块地，地势平缓土壤肥沃，承载着一家人及左邻右舍整个夏季菜蔬的生长与供给。
    儿时记忆的篮子里，满满地装着爷爷磨镐、犁地、卖菜的影像。
    当春风曼柔地从菜地掠过一丝影子，张扬了一个冬季的冰雪极不情愿地脱下洁白的银装，慢慢地融化成桃花水，叮叮咚咚地叩击着大地。整个山川苏醒了，菜地也跑跑哒哒地尾随着萌动起来。从那一刻起，爷爷忙碌的影子开始叠印在院子的每个角落。
    鸡架里老公鸡的一声长啼，揉碎了爷爷甜蜜的梦。他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边穿衣服边嘟哝着：“大公鸡喔喔叫，催我蔬菜地里去报到！”爷爷在炕上边念叨边把一本页面发黄卷曲的《三字经》放在我的枕边，又给我掖掖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一抹白炽灯拉长了爷爷瘦小的身影，倏忽间便融入到黎明前的夜色里。
    爷爷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对我的启蒙教育却很上心。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几本《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靠着送菜搭建的友谊，爷爷闲暇时总是邀请屯里的李老师到茅草屋，“逼迫”我模仿他的声调左一遍右一遍地诵读，等我有所厌倦时，他就变戏法似地弄出几块彩色糖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有了糖球的诱惑，我读书的劲头就来了。每当瞧着我书生模样般在室内背着手、踱着步，一字一顿地朗诵着，爷爷便欣慰地望着我笑。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晨读的时间来临了。我拿着《三字经》从炕上爬起来，将柴门微微地推开一条缝隙，趁着这拂晓的微曦，窥见爷爷走向偏房，慢吞吞地打开门锁，几分钟后他     拎出了蛛网缠绕尘封了一冬的镐头。他在磨刀石前的木质小凳上坐下，开始“刺啦刺啦”地磨呀蹭呀，直到镐头的光亮能照出人影时，爷爷才喘着粗气起了身，拉直卷曲的长袖，使劲地在镐的平面蹭了蹭，又颠来倒去地端详一番，这才伸直了腰。爷爷听到我的朗读声，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小名。我拿着《三字经》蹦蹦哒哒地从茅草房跑出来。爷爷见我拿着《三字经》，高兴地伸出粗糙的大手牵住我，一老一小就这样披着晨曦，健步地向着菜地的方向进发。
    蛰伏了一个冬季的菜地，如同娇柔酣睡的少女，在春风骀荡中舒缓地撩拨着大地，随时准备播撒生命的印记。菜地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风干的白菜叶、枯干的蒿草，还有那零零散散的不知名的蕨类植物。爷爷把我安顿在菜地西面的小河旁玩水、看书，自己却猫着腰沿着菜地四周巡视起来。他的脚步很轻，走得很缓慢，似乎是怕吵醒了还在打着盹的黑土地。这块菜地是植入他骨髓里的那抹念想，已经融入他的肌体，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实在是不忍心惊扰了朝夕相处的伴侣。只一烟袋工夫，爷爷就把菜地里那些不知深浅的杂物打理得一干二净。当阳光透过萌着绿意的槐树枝，把小河里的水打磨成一抹彩虹时，母亲笑着脸、挎着筐从布满蒿草的甬道上走来。这预示着我们的早餐到了。
    爷爷刨地时，镐头落地很轻很轻，起垄后的土壤松散了，他就俯下身用手慢慢地将松散的土复原，他处处都显露出小心翼翼的样子。犁地累了的爷爷坐在地边“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时，我总是拿着麻绳拧成的鞭子，学着农家人驱赶老牛“驾喔喔”的调子，抽打着爷爷的后背。此时，爷爷捋着胡须不愠不怒，嘴里嘟哝着：“这个臭小子！这个臭小子！”爷爷的菜地在清晨时格外地静，小菠菜、小白菜、小萝卜     在农家肥、小河水的补给滋润下，静谧地生长着，由翠绿、墨绿再到深绿，这些小生灵色彩的每一次蝶变，都叠印着爷爷汗流浃背的影子和那双老茧日渐增厚的手掌。
    爷爷菜地里种的菜自家是吃不完的，若送给左邻右舍后仍有剩余，爷爷就蹬着小车到约10里路程的镇子里卖掉，换来些油盐酱醋贴补家用。每次我都坐在小车左侧的夹板上，陪着爷爷爬沟过坎地到镇里卖菜。爷爷卖菜不管入账多寡总会给我买些冰棒之类的吃食，我们总是快乐而去满意而归。
    爷爷卖菜是懂得感恩的，那些常关注摊子的老主顾总会被照顾到，谁有个大事小情总会想尽办法帮助打理。有一天，镇里开饭店的李老板委托爷爷多弄些小菠菜用于婚宴。为此，爷爷蹬着小车在山沟里收菜，嗓子哑了，鞋磨破了，直到天黑才回到家。他脱掉长衫，不顾一天的疲劳，嘴里哼唱着“长坂坡”。我知道，爷爷一定是任务完成得很圆满。
    时光滴滴答答地走着，我也从懵懵懂懂的少年，成长为中学校园里的一名学生。到县城读书住宿那阵儿，与爷爷聚少离多，与菜地有关的记忆也渐行渐远，偶尔在父亲的家书里了解到爷爷身体欠佳的状况。在备战高考的那段日子里，我实在太想念爷爷，就撒谎说回家取书，实则想看望一下爷爷。但不凑巧的是，因爷爷到临屯的姑姑家而失之交臂。爷爷去世的噩耗我是在高考结束的第二天知道的。父亲说，“爷爷病危时怕影响你高考，再三嘱咐不要告诉你……”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来到了爷爷坟前，将一册册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并排放到他的坟前。我吟诵着“人之初，性本善……”泪水溢满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