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位：浙江省绍兴市发改委
    十几年漫长岁月，虽然道路以目，感情被压盖得严丝弥缝，但朱校长对族叔的友谊却从未磨蚀，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水分气温，老而弥坚的友情种子，即刻就发芽开花结果。    
    清明小长假，杭州族姐来绍，聚会时意外碰到了近二十年不见的朱建新女士。聊天中，自然而然谈到了朱建新的父亲，老家白洋村小学的朱企均校长。
    朱校长是县上派到我们村当校长的，他面容清癯，个子颀长。从我记事起，他们一家就住在村小里。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村里识字断文的人不多，朱校长好像与我一位族叔交往甚密。族叔务农，1949年前毕业于绍兴名校稽山中学。估计两人颇多共同语言，走得近些，从而成为莫逆。“文革”起后，族叔因地主成分，成为批斗对象，两人开始疏远。但族叔家与学校仅隔一条窄窄的长弄堂，两人还会天天碰面。尴尬地插肩而过，闪烁地躲避眼神，嗫嚅地欲言又止。涸泽之鱼还能相濡以沫，但当时的形势下，实在是“子非鱼”呢。终于，两人不得不省去了注目顿首之礼。族叔甚至另辟蹊径，择了另一条道路进出。
    朱校长一家全部绍兴城里口音，听起来佶屈聱牙。小孩子觉得新奇，就经常跑到他们家玩，后来还慢慢和朱建新兄弟姐妹成了玩伴。朱校长对小孩似乎关注不多，印象中对我们既不欢迎也无呵斥，一直要到入学读书后，我才知道校长这一称呼的含义，竟胆怯得尽量不直接和他照面，实在避不过去，就会很尊敬地叫他一声，然后逃之夭夭。村小学办在以前朱氏家族储藏粮食的义仓内，大门朝北，两旁一对精致的大石鼓，进门一扇木质大屏风。作为古建筑，朱氏义仓布局合理，结构严谨，廊庑厅厢，无一不选材考究，做工精细。但改成学校，总有些长袍短套不伦不类。好在这些并没有影响朱校长的工作热情。教室、图书室、教师办公室、大礼堂等，擘划得一派俨然。学生早自习、放学后课外活动、春游秋游、老师晚上集中备课等一项不缺，一切都管理得井然有序。大屏风上面还经常变换花样，而且基本由他亲自操刀。先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又改一幅雷锋挎枪的经典画像，非常逼真。
    到今天也不知道朱校长是不是擅长绘画，但朱校长写美术字的功力一定不凡。“文革”如火如荼时，正放暑假，朱校长却没有闲下来，两把木梯子扎在一起，架到学校北面高墙上，花三四天时间，用仿宋体写了“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这条标语。每个字两尺见方，端正醒目。旧时义仓为了防火，沿墙辟一道一米半阔的水池。外墙四五米高，朱校长爬上爬下，先打格子再写大字，左手尺子，右手铅笔，或者左手漆碗，右手排笔，下面波光粼粼，上面一笔一划，汗流浃背，保持平衡已属不易，还要变换着身段写字，辛苦、危险程度可想而知。村里个别造反派却不领情，责问朱校长标语为什么要从最后的“岁”字开始写，这样写到“不”字不就成为反动标语了吗？村里的老人听不下去，说倒着写，上下午都能避开大太阳，人家校长聪明巧干呢！我们村到安昌镇有5华里路程。一年冬天，我从镇上买来一张年画，卷成筒状，兴冲冲往家走。那天朔风凛冽，恰又顶风逆行，手揣在画中间经风一吹，画就被折成了个“U”形。正心疼不已又一筹莫展时，迎面碰到去镇上办事的朱校长。他教我手捏在画卷的一端，手朝前，画向后。一试，果真没有了折画之虞。
    改革开放后，朱校长调往镇小担任校长，三下五除二，即把教育质量抓得风生水起。没过多久，困厄多年长期务农的族叔，也经朱校长推荐到镇上县立第八中学担任了英语老师。族叔有学问，作为晚辈我早就知道，但由朱校长介绍出山，实在感到有点意外。可事实摆在那里，十几年漫长岁月，虽然道路以目，感情被压盖得严丝弥缝，但朱校长对族叔的友谊却从未磨蚀，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水分气温，老而弥坚的友情种子，即刻就发芽开花结果。十几年中，明辨事理的族叔未能免俗，逆境中万念俱灰偶尔吐露几句怨言，似乎也不应过分苛求。但朱校长忍受的误解，又能向谁去诉说呢！或许，他根本就没想到要解释什么。
    又过了些年，朱校长的家人陆续进城工作，只有他本人，因为心梗，于一个可诅咒的夜间永远留在了工作所在地安昌镇小学内，去世时年仅57岁。他离开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师母丁老师携全体子女专程到白洋山上给朱校长“拜坟岁”，用当地的风俗，沉痛悼念亲人。后来，我调回绍兴粮食系统，无意之中竟又和在市粮食局幼儿院当院长的师母丁老师及在粮食机械厂工作的朱建新成了系统内的同事，一切真还点机缘巧合。所以写下这篇短文，也算是记述一段“粮缘”吧。